那倪二呼呼直睡到午后。贾芸夫妇还要留他喝晚酒,他说晚上还有约会,骑上那大青骡子呱嗒呱嗒自去了。贾芸送至院门外,略多站了站,就只见有一人骑着马,也不挥鞭,任那马儿慢悠悠前行,从院门前路上渐渐走远。贾芸寻思,骡子不能快跑,那倪二慢悠悠来慢悠悠去,倒也罢了,这个人明明骑着快马,却怎么也慢条斯理的?回身掩门时想,那骑马的大块头好生面善,拍拍脑门,想起来了,原是贾雨村,常去荣国府拜见贾政的,只是他当着大官儿,今日怎么也不穿官服,一身便装,如此闲散?里边小红唤他:“快来收拾残局!我若再累要出大事了!你只在那里发什么愣?”他才摇头自笑,心想各人有各人的营生,管他什么假雨真雨,推敲他不如推敲如何栽培些瓜叶菊白海棠等,下月就可发卖,因大声跟小红说:“你且歇着,都交给我!”大步进去不提。
那贾雨村这日告了病假,也不带仆从,只往远郊溜达,心里不住推敲盘算,自有他一肚子苦衷。垂鞭信马溜达到一处乡村酒肆外,不免回想起几年前在金陵那边赋闲的优游日子,感慨良多。因下马将马栓在酒肆外柳树上,从容走进那小店。
店里并无几个酒客。雨村刚欲坐下,忽然那边站起一人,连称无巧不成书。定睛一打谅,乃是老相识冷子兴。雨村心内惊异。自从起复以后,雨村官运亨通,进京后先攀附到荣宁二府,尤与贾政交好,后来更高攀到公侯王爷,越发不可一世。因知冷子兴媳妇乃荣府王夫人陪房周瑞的女儿,便有些小看了冷子兴,虽冷子兴江南江北来回跑,在京时候不少,雨村却再不与他联络,偶尔因古董生意在富贵人家遇到,也装出不曾来往过的神色。不想今日竟在此邂逅,可谓天网恢恢,命中注定。那雨村忙迎上去施礼,冷子兴道:“大人还记得我否?恕我冒昧!”雨村执起他手,自是亲热:“说那里话。多年不见,不想在此巧遇。你金陵那边家里可还好?记得你是老三。令尊令慈并两家兄嫂都安康吉祥?”冷子兴道:“家严家慈都已故去,兄嫂并侄子们托福都好。”雨村因牵手择一靠里的桌子,坐下与冷子兴叙旧。酒保送上酒并菜果来。冷子兴因道:“我还正要寻你哩。万没想到心想人到。”雨村道:“今日告假,郊外闲走,散散闷。”因问,“你寻我作甚?”冷子兴道:“大人今日必定心事重重。”雨村道:“那里来的大人?还是叫我雨村,或时飞,切莫生分了。只是你如何知我心事重重?”冷子兴便道:“敢是为那荣国府贾赦褫爵获罪的事情?”雨村道:“你消息何以一贯神通?邸报昨晚才到,你是怎么见到的?”冷子兴道:“我无官无职,那里看邸报去?你与那荣府是本家,我与那荣府也有干系。我在京安家,原配是依江南父母之命娶了带过来的,实对你说,是个木桩,只是糟糠之妻不下堂,虚摆那里供着是了。但前数年娶得一妾,美丽聪慧,在我家实在已是掌家之人,丫头仆妇都三奶奶相称,我那原配也无甚意见。只是这妾出身寒微,他父母即是贵同宗贾政之妻王夫人的陪房,他父亲周瑞你必是见过的,只是他不过迎来送往低眉弯腰的,你何曾记在心上?”雨村这才知道原不是冷子兴下娶而是周瑞家上攀,因道:“你那消息,自然是从周瑞听来的,周瑞不消说,必是主子们说话时听到的。你还知道些什么?那贾政如今是怎样情况?”冷子兴道:“那贾赦遭参,是私通平安州节度一事。此事贾政实实不知。不免叹息,怪他兄长生事。只是不知圣上是否只褫夺他那一等将军爵位并俸禄,还是另有更厉害的责罚?”雨村道:“其实参他的折子,据我所知,早递上去了。圣上前日才批复,已不算雷霆万钧。不过那里只是削爵,还要将他枷号半月。”冷子兴道:“哥哥在街上枷号,兄弟情何以堪?那贾政已觉脸面扫地。荣国府里,如今一派愁云惨雾。”雨村叹道:“恩侯荒唐久了,从周最顾脸面的。只是人有旦夕祸福,既赶上了,也只好梗着脖子挺过去。”冷子兴道:“破船最怕连夜雨。那圣上对贾家的追究责罚,倘止于此,倒也罢了。只是那贾赦拉到鼓楼通衢那么披枷带锁的一站,他只受那辱遭那苦倒也罢了。只怕还有仇家跑去,唾面臭骂事小,牵出别的事情,可就麻烦大了!”雨村道:“正是。”冷子兴望着那贾雨村,只见一贯嘻笑自若的贾雨村,此刻也不禁面有怖色。因道:“时飞敢是心里有个人在蹦达了。”雨村知其洞见心事,叹一声道:“细细揣摩圣上批语及所施责罚,毕竟仁心慈怀,隆恩浩荡。想来圣上一是顾恤功臣之后,二是以孝治国,恩侯从周毕竟是在丁忧期中,再那元妃已有身孕,故留有余地,并不收监,只枷号半月,且恩侯私通平安州节度,是支使他儿子贾琏跑动的,圣上放过其子不究,那恩侯只熬过这半月,不生新咎,从此苟活,朝廷里获罪责罚之事此起彼伏,过些时谁还议论打探荣府浮沉,也就混过去了。”冷子兴只冷笑:“混过去固然好。只怕不但他混不过去。还有人也难混过呢。”贾雨村就捅破那层窗户纸:“你是说那石呆子会跳出来?”冷子兴道:“正是。当日贾赦强夺那石呆子古扇,不是你帮忙的么?石呆子那些古扇,我是见过的,原是天下难得的玩意儿。那石呆子被你抄家罚没后,就不知所踪了。倘是疯跑到外地死了,也只能化作厉鬼来找你们算账,只是你不信鬼神的,鬼须吓不倒你;设若他并没有死,流浪得并不远,听闻了那贾赦被削爵枷号的消息,赶进城来,当面打骂贾赦事小,跑去衙门告你们讹取民财,贾赦他是虱子多了不怕咬,你岂不就牵连进去,吃不了兜着走了?”说完只观察那贾雨村神色。贾雨村因拿起酒杯,敬冷子兴道:“早知你料事如神,今天又到处找我,方信世上果然有缘分一说。若不是鬼使神差,我今日怎得晃摇到此?必是你早为我筹划好应对妙计,特特请教,愿闻其详。”那冷子兴只是喝酒吃菜。雨村便知他胸有成竹,只待自己再放下架子,好作威福。雨村本是翻过几次筋斗的人,有韩信甘受胯下之辱的肚量,深知要立大事业必受大委屈的道理,便不催问,只给那冷子兴斟酒搛菜。冷子兴饮过几杯,方道:“若要防患于未然,则有上中下之策,你可择一谋之。”雨村颔首道:“你且听我先说说下策。想是那石呆子还活着。你或知道他今在何处。让他就此生不见人、死不见尸,也就天下太平。只是取此策而谋,于心何忍?”冷子兴道:“正是这话。你把那中策再说说看。”雨村道:“少不得我去跟从周道出此事,他怕还懵懵然哩。由他去恩侯家取回那二十把扇子,竟拿去退还给那石呆子。石呆子见完璧归赵,岂不破涕为笑?再帮补他些银子,重新过起原来日子,岂不几下里都各得其便?”冷子兴道:“果然明白。”再问,“那上策呢?”雨村就不言语,只是饮酒。两人心照不宣。末后还是冷子兴耐不住道了出来:“那贾政,最是个方正过头的脚色。你去和盘托出,他先吓一大跳。他想的,恐怕不是如何将扇子的事情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倒会反过来告发他亲哥,并劝你自首担责。那样岂不等于你自投罗网?说是中策,其实变成了下下策。”雨村便道:“上策就在我对面,这里且先谢拜!”冷子兴也不谦让,道:“正是。如今贾政那边,凭谁都不便进出贾赦宅子。就是贾琏夫妇,也少不得避嫌。我是古董行的,尽人皆知,与贾赦素有古玩生意上的来往,他出了事,我上门索古董债,名正言顺。我见到那邢夫人,道出利害,他岂有不找出扇子给我的道理,扇子到手,立刻还给石呆子,民不举官不究的,咱们就化悬剑为清蒸鲥鱼了。”雨村听毕起立作揖,道:“真胜造浮屠,不到七级,也够五级了。我日后的谢礼,万勿推辞。”冷子兴也就站起来还揖,道:“咱们也算贫贱之交了。世事浮云,贫贱富贵终究都不能长久,倒是互相扶携、心存一善,更其珍贵罢。”两人复坐下畅叙。